本帖最后由 盈袖暗香 于 2023-7-5 16:13 编辑
人的成长环境不同，经历不同，年龄不同，读红楼的感受也不一样。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中也有一千个红楼梦。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提出了佛眼慈悲心读《红楼梦》，称鲁迅第一个读懂了曹雪芹的思想，即以人的真情来对待所有不幸之人，传达出对个体生命存在价值的尊重，对社会边缘群体和夹缝中生命悲天悯人的关怀。鲁迅说过，在古代中国的小说里，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直到出现《红楼梦》，才打破了这一桎梏。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使红楼变得更耐人寻味。而红楼的不同寻常，还远不止这些，一生酷爱读书的毛泽东也对红楼偏爱有佳，他曾对部下说，红楼倘若不读上十几遍，是没有发言权的。我是一个普通读者，始终怀着一颗局促不安的心，不敢对国宝级的巨著妄加评论，生怕有损她的价值和风采。然而，红楼耀眼的艺术光辉又吸引我非要说出对美的感受，我只有徜徉在红楼的艺术走廊里，在尽情欣赏这花团锦簇的裙钗时，细细寻找它文学的路标，小心翼翼地进入这迷宫似的大观园，从它细小的一隅，对红楼作个一知半解的品评。 一是文化内涵深厚。《红楼梦》如同一个万花筒，从不同的角度照见出不同的世界。对于其思想内容的丰富性，鲁迅曾说过：“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先生在这里虽然讥讽经学家、道学家、流言家们从各自的阅读趣味和需要出发，对红楼的内容常常作不同的理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说明红楼的内容和思想绝不是一池秋水、清澈见底的，而是呈现出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特点。周汝昌先生更是认为，红楼是我们中华民族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从所有中国明清两代重要小说来看，没有哪一部能够像《红楼梦》具有如此惊人广博而深厚的文化内涵的了”。正由于红楼包孕丰富，众人各见其一面，才引发了“红学”上流派纷呈、蔚为大观的现象，而这包孕丰富，正是广博深厚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内涵的一种显相。红楼的内涵与思想极其深远丰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等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在书中都有体现，她能引发人们对许多哲学宗教问题的研究与思考，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人与自然、人与其他众生的关系，人应该如何更好地与世界相处等等。蒋勋曾经说过，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总之，红楼是挖掘不完的宝藏，你永远不能断言我看清看穿看透了这部书，她就像永恒的引力一样永远吸引着读者，让读者不会看过一两遍就撇在那，而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大有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独特体验。 二是主题鲜明奇巧。关于红楼的主题，有“写情说”“盛衰说”“斗争说”“性理说”等。就全书内容来看，我觉得可以从三个角度来解读其表达的主题。从历史角度来讲，红楼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真实反映了清代前期的社会面貌和人情世态，八旗制度的特权孕育着自身机体的腐败，统治者上层的争斗，对下层百姓的压榨等，在盛世的繁华中开始显现出末世景象。就贾府而言，辉煌繁荣、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主子们养尊处优、勾心斗角，下人们得过且过、离心离德，荣宁二公创下的基业，终毁于儿孙之手。从艺术角度来讲，红楼是一部伟大的悲剧，彻底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俗套而令人耳目一新。红楼的悲剧不在于贾府或四大家族兴衰的悲剧，也不在于宝黛钗爱情和婚姻的悲剧，而在于作者提出了“太虚幻境”“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世界，而这种审美理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必然走向“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毁灭悲剧。从哲理角度讲，《红楼梦》除有别名《石头记》外，还有个名字叫《情僧录》，寓意宝玉以情悟道，以情为本体去体悟、探究人生存的本真意义。人生无常，如梦如幻，作者经历了生命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对人生有了大彻大悟。书中首先创造出一个繁华盛景让人们执迷其中，把尘世间那些最诱人的场面，该经历的全经历个遍，然后再让繁华落尽，引导人们迷途知返。书中的《好了歌》透顶醒心，读之如冷水浇背，惜乎众生之中少有领悟之人。倘若人人都能悟此，终不为情所迷所役，正是作者苦心之所在。 三是构思玄妙独特。小说构思胸有全局、贯彻始终，读来让人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小说从女娲补天引出通灵宝玉，再从通灵宝玉引出贾府，中间又穿插太虚幻境，出示人物判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可谓是大处着手，小处落笔。书中使用了大量诗词、谶语、伏笔，最吸引人的当属主要人物的命运在第五回就留下伏笔，在迷宫一样的诗词里隐含着看似很清晰，实则扑朔迷离的考验耐心和智慧的人物命运结局，过程很精彩，但结局更让人牵肠挂肚。人物的吟咏、制谜、行令，甚至说话也常常“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一个看似简单的人物的名字，或许就是宣判着一个人未来的命运，比如贾雨村，谐音“假语存”，甄士隐，谐音“真事隐”，贾府四位姑娘的名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谐音“原应叹息”。表现手法也非常巧妙，如写贾府的奢华，若从内部人员写起，则难以达到应有的效果，故作者先从听觉写起，以冷子兴的介绍，交代了宁荣二府的人物关系，并从视觉角度，用刘姥姥进荣府的所见所闻，进行合情合理的描写；作者还善于用对比手法，在写大观园青年男女结社作诗等场景时，热情讴歌生命与青春的美丽与轻盈，然而又仿佛于不经意之间，描绘了尤三姐、晴雯等众多生命的枯萎凋零。就色调而言，红楼有浓墨，也有淡笔，阴晴变换，七彩斑斓，大观园里是诗情画意，宁国府的赌场则是乌烟瘴气；黛玉身边是似水的柔情，凤姐身边则是黑色的戾气。丰富的色调使作品隽永，涵义丰富，给人以回味无穷的艺术感受。特别是作者往往只是真实地表现出色调的丰富多彩，而不加以明确地解释，使情节人物呈现出多义性的特点，这也是红楼引起读者无穷争论的主要原因之一。 四是结构错综复杂。从结构布局看，红楼采用宏大而精密的网状立体结构，具有多层次、多侧面、多线索的特点，错综复杂，针线细密，变化多端，真正达到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神奇境界。小说通过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和贾府盛衰变故的主线，以及一僧一道的通灵隐辅线，甄士隐、贾雨村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侧衬性辅线，袭人和刘姥姥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相互融合、扭结、交织，将众多人物和事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一层一层地扩展下去，又一环一环收拢起来，形成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艺术整体。此外，书中还有许多条小的纵横交错的情节线索，像葛藤一样攀附在主线和辅线上面。这样，它的每一条线索的每一个段落都是彼此相联的，像生活本身一样在复杂的状态下保持着内在联系。从层次来看，它是逐层展现开来的。如果仅止于爱情故事，只不过是才子佳人小说；如果仅止于风月故事，那不过是艳情小说；如果仅止于贾府的败落，又不过是传统的世情小说。只有把几个层次折叠在一起摹写，才能使情节内容饱满。小说由宝玉扩展到黛玉和宝钗，再扩展到大观园和贾府，由贾府而联系到史、王、薛三个家族，进而涉及整个社会，层层扩展，无限延伸，使全书显得密而不乱，琐而不碎，从容不迫，条理分明。 五是内容包罗万象。《红楼梦》被公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作为一部集大成者的长篇巨著，她的内容包罗万象，场面宏大广博，上起朝廷官场，下至平民百姓；上论造化轮回，下论俗事常情；内写家族盛衰，外写世间百态，从宏观层面到微观层面进行了全方位展现，多层次描绘，简直是应有尽有，无所不包。她除文学、哲学、宗教、政治、经济、历史、地理、管理、民俗之外，还广泛涉及了戏曲、诗词、音乐、美术、建筑、园林、饮食、医学、娱乐、节庆、典章、服饰等，可以说几乎涵盖了所有人类智慧和劳动的结晶，让我们在惊叹她所构筑的艺术世界的辉煌的同时，也加深对人生、人性更加深刻的认识和感悟，她给读者带来的审美冲击实在是空前绝后的。她有丰富的场景和细节，既有“出殡”“省亲”“抄家”那样的大场面，也有“葬花”“扑蝶”“撕扇”那样的小画幅，千姿百态，灵活多变。令人无比惊奇和拍案叫绝的，还不是一部红楼竟然包含了这么多的内容，而是作者以高超而娴熟的功力，出神入化地将这些东西融为一炉，使其成为一部充满着诗的浪漫与氛围的作品，读起来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生硬牵强、乏味无聊。从她所揭示的人生、人性等终极问题来看，可以算得上是一部哲学著作；从她反映的社会生活的真实和趋势来看，又可以说是一部历史文献；从她所涉及的知识范围之广来看，堪称是一本博物志；从她描摹人情世态的真实和精细来看，说她是一本明清之际的风俗记录也未尝不可。 六是语言精美绝妙。作者是位语言大师，熟悉上流社会及下层百姓的话语，不仅精通诗词文赋，而且熟稔酒令、灯谜、笑话等，将那么深刻的世故与那么摄人心魄的诗词歌赋甚至是灯谜酒令等完美结合在一起，将神话与现实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给每个角色以最精准最深刻最具魅力的描绘。有时，作者用词平淡自然，韵味无穷，达到了言浅意深的传神境界，借用书中宝钗《咏白海棠》中的诗句来形容，就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有时用词典雅绝妙，字字玑珠，读起来让人感觉具有散文诗一样的美，比如王熙凤出场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出场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三言两语，人物形象浮现在眼前。作者还非常注重词汇的选择和锤炼，用词新雅丰富，动词准确生动，形容词逼真活泼，极富表现力，很多字达到了“一字入神”的效果。如刘姥姥正出神，听钟当的一响，“不倒防唬的一展眼”之“唬”“展”二字，把一个少见多怪的穷婆子此时的神情写得非常形象逼真；写宝玉向凤姐要东西，是“猴向凤姐身上”，其中“猴”字将宝玉那种屈身攀援、纠缠不放的粘乎劲儿形容得惟妙惟肖。作品还善用俗语，这种来自大众口头而极有表现力的言语，亲切感人，能够凸显人物个性，如写尤三姐笑骂贾琏时，用了一连串歇后语，把尤三姐的伶牙俐齿、泼辣大胆的性格及咄咄逼人的神态，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七是人物各具特色。纵观红楼，作者以无可比拟的传神之笔，塑造了一系列千姿百态的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四百八十多个，每个人物都写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耐人寻味，读来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可以说，他们的出场，只要有活动，有对话，就会有个性化的表现，可谓纷繁多姿，决无重复。书中多数人物生活在末世繁华的膏梁锦绣的贵族府第，但在作者笔下，却各有各的身世经历，各有各的命运遭际，各有各的个性风采，各有各的审美意义，每一个人物都活脱脱的展现在眼前，让人爱恨交织。有坚贞刚烈如尤三姐者，有泼辣狠毒如凤姐者，有稳重识体如宝钗者，有灵慧多才如黛玉者，有魏晋之风如湘云者，有木纳少言如迎春者，有霁月风流如晴雯者，有无耻下流如贾珍者，有超然物外如妙玉者，不可胜记。有人出场时间短，但个性张扬，如流星，划开夜空，令人无穷回味；有人出场时间长，但亦步亦趋，却到头已成空，空留遗憾。小说写到的次要人物，或者只有一次露面，但从作者简洁的笔墨中，也能窥见鲁迅所赞誉的作家塑造人物个性的高超艺术手腕。如第七回焦大醉骂，不过一个镜头，几句醉话，就活脱脱画出一个忠心奴仆的灵魂，并以小即大，隐示了宁府多少乱伦的败象；作者笔下也写了三姑六婆、市井人物，如水月庵的静虚，只是同王熙凤的一席对话，就活灵活现地揭示了她损人利己的丑恶精神面貌；在贾芸眼里，倪二本是个市井无赖，而却是和他的偶然相遇，出手相助，才使他有了晋见凤姐的机遇，作者只写了他们两次短暂的会面，就把这个重义的江湖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而三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虽然着墨不多，但形象鲜明、寓意深远，完全可以称得上作者淋漓尽致地创造了富有特殊社会意义的典型性格。其实，私以为书中的很多人物早已超越了时代意义，因为闪现的人性中的美好与丑陋，是每个时代人性中所共通的东西，她们在读者心中，既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是独特的那一个，又仿佛正生活在我们身边。 八是神秘令人着迷。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红楼版本太多，而且参与改编的人也多。由于保留下来的原本都是残本，在补全的过程中也是你补你的、我补我的，被大家认可度最高的程甲本、程乙本，也被认为后40回的续写改变了原著的写作方向与原著作者的初衷。即使这样，也不妨碍大家对它的喜欢，缺憾增加了模糊性和神秘性，如今红楼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其残缺性已经成为其魅力的一部分了。可以说，红楼是最难读懂的小说，她运用了隐索写作手法，作者的真意从来都是隐藏的，比如这一回看到的头只是伏线，还不知到哪一回才具体写，即便写了，也要读者猜对才行。而读者往往是你猜你的、我猜我的，都认为自己理解的最正确，造成红学爱好者千人千梦，梦梦不同。另外，红楼的撰写用了十余年时间，跨度大，内容浩繁，未写完就已散失了部分文稿，以至未能最后通读定稿，留下许多错漏矛盾之处，再加上作者有意模糊年龄界线，好像在刻意回避男女主人公们的年龄，所以要弄清楚整部书的纪年和各主要人物的年纪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红楼作者的扑朔迷离，一直让这部巨著备受关注。红楼神秘无比，捉摸不透，充满了可以探索的秘密，这是作者有意设下的迷宫，这也正是红楼的无穷魅力所在。 总之，《红楼梦》不是单纯的一部文学作品，她以其包罗万象的内容、精湛完美的艺术、语言文学的魅力、人情世故的真实展现、人生境界的深度思考和传统文化的底蕴深藏等等，毫无争议地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巅峰传奇之作，中国读者从中得到的知识和学问，获得的体验和启示，受到的震撼和愉悦，比从其他任何一部经典中得到的都要多。红楼是说不完的，往往也是很难说清的。不同的人读她，会有不同的收获与感受，而同一个人在人生不同阶段读她，也会有不同的感悟与体会。人们对她的不同理解，构成了无数个话题，形成了无休止的争论。两百多年来，各类读者写出的关于红楼的文章和书籍，如果加在一起，会超过这部小说百万字篇幅的成百上千倍。贾府的兴衰、宝黛钗的爱情和婚姻悲剧，从表层看是内内外外的罪恶，是人祸；但从深层看，这样的悲剧，不仅仅是时代的悲剧，而且是人生的悲剧，人们追求春天，追求永恒，但春天是短暂的，人生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就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也是《红楼梦》的永恒魅力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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