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ingxue 于 2013-6-17 14:25 编辑
看到南方的荔枝,想到北方的苹果,想到一篇美文。中国真大,我们很幸运,我们都是中国人。
南方落雨北方落雪
(一)
南方落雨北方落雪。
雨总是落在秧青色的南方,落在姑苏寒山寺、徽州西递村,落在秦淮河的灯影里、富春江的柔波上,打湿了竹叶稻叶荷叶柳叶,鱼鳞瓦油纸伞乌蓬船青石桥,打湿了衡山庐山黄山娥眉山雁荡山,太湖洪泽湖洞庭湖鄱阳湖,还有白娘子的断桥、李虞的雕栏、唐伯虎的桃花、温庭筠的青衫。这是梅子黄时雨,黄梅时节家家雨,寒雨连江夜入吴,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南方的雨啊,在江南三月杏花村一蓑纷飞的细雨中,我们看见严凤英赤脚在青草池塘畔打猪草,那清甜婉转的黄梅调让人想起南方故乡的炊烟牧歌与青梅竹马,还有那清清甜甜的黄梅子黄梅雨黄梅戏。
南方落雨时候,北方总在落雪。雪落在赭黄色的北方,落在长安马嵬坡,黄河风陵渡,落在乾陵黄土塬下,边关烽火台上,覆盖着平遥老宅大寨梯田草原敖包黄土窑洞,覆盖着三边三秦三晋雁门关山海关嘉峪关准格尔柴达木克拉玛依锡林浩特,还有渭河黄河塔里木河天山昆仑山祁连山喜玛拉雅山,大雪满弓刀,燕山雪花大如席,雪落黄河静无声。飞雪连天射白鹿——这是北方的雪啊,大雪染红了蔡文姬斗篷、穆桂英战袍、苏武的额发、成吉思汗的墓草。在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天空下,秦腔总是如狼烟般冲天而起,那是苦难的生命在呐喊,高亢悲愤的嗓音如暴风雪般抽打得我的脸与心象刀割一般痛。
落雨的南方,柳永与杜牧的南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落雪的北方,高适与岑参的北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
温暖湿润的气候让南方多流水,正象寒冷干旱让北方多风沙一样,清清流水让南方像桃花般妩媚多情,苏州、杭州、桂林,精致的城廓荷叶一样浮在南方流水之间,黄梅锡剧越剧和那些多如芝麻绿豆的采茶调秧歌调,都像南方甘蔗一样清甜。风调雨顺的气候让南方人民种稻植桑,酿酒水纺丝绸,富足的生活又让南方的才子佳人多如鸳鸯蝴蝶。南方的故事多与南方的流水有关:王昭君生于三峡香溪之畔,西施浣纱后与范蠡遁隐西湖;杜十娘沉百宝箱于逝水中,娥皇女英就沿着叫潇湘的流水一路洒下斑斑泪痕;李白泛舟桃花潭上才留下一曲千古绝唱;那个叫屈原的诗人,在艾草清凉的气息里,带着亘古的悲伤与哀愁自溺于江中。多年以后,词人李煜才写出了相同的感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便是南方,这便是温庭筠和郑愁予的南方,多水多桥多菱藕多莲花,出诗歌出才子出美人。这是南方,这是产茶叶产瓷器的南方,茶叶嫩得像春天的心尖儿,瓷器青得像头顶上的一片天。拨开青竹与翠柳往流水深处走,十里苏堤或十里秦淮,苏州老得胡须发白,扬州瘦得弱不禁风,苏小小花枝乱颤,祝枝山乱花迷眼。这是南方,这里有茉莉与芙蓉、孔雀与鸳鸯、扬州风月与苏州风俗,还有徽州大山里白得像白天一样的宣纸和黑得像夜晚一样的徽墨。有了这两样宝贝,唐伯虎与唐后主在沾花惹草的同时当然要舞文弄墨,南方的才子多如青草露水,他们的诗文多作于花前月下的青楼或细雨斜阳中的书斋,这样的诗文里总有一股南方的古典与柔美,那是来自于南方盆景似的山水间、与北方完全相悖的落花与流水的气息,散发在南方文人身上就是书卷气,你细读写在毛边纸上的那些诗文: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南方的诗文离不开风花雪月,南方的风水造就了南方文人又制约着他们,南方文人因而显得轻薄小气无病呻吟,总是和秦淮八艳红楼裙衩之类的红粉佳人藕断丝连。红颜祸水是古训,想必竹林七贤或初唐四杰肯定知晓,但南方才子从李龟年到李商隐,哪一个不是舍着身家性命卟通卟通往祸水里跳。后来一位写有《金粉世家》的南方文人干脆取名张恨水,这样的文人除了口占几句如梦令或忆秦娥、再抹上几笔兰草外,实在没什么用,在农耕时代,别指望他卫国守疆或牧牛播种。一个叫陶渊明的老先生倒是当了县令,可只做了七十二天就弃官回家种菊花。李煜碰巧不费吹灰之力做了一国之君,结果怎么样?好端端一片江山就让他给败了,任他把栏杆拍遍把双手拍红也枉然。把所有的心思全花在吟风弄月捏弄三寸金莲上,这样的国岂有不亡不破之理?
(三)
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这是我经验里的北方——中国地理上的华北、东北和西北。在南中国的北方,西伯利亚寒流席卷国土的时候,北方就像一匹骏马穿过暴风雪和沙尘暴驰骋在我家园上空,驰骋在我瑰丽的想象之中,古歌仿佛从诗歌源头沉吟起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便是北方,不多的雪水融进一条叫黄河的河流,泥浆血浆似的流水凝滞不动,汉民族就在它两岸玉米高粱似的遍地生长。北方诗人一提笔就是北方大漠的雄浑与苍茫: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是北方,这是寒冷干旱的北方,这是张承志和腾格尔的北方,常常是荒沙千里寸草不生,曾经的都城楼兰、高昌都被流沙所没,风不调雨不顺的气候给人类的生存雪上加霜。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苦劣的生存造就了强硬的民魂,只有狂风才吹得起猎猎大纛,只有苦难才塑得出坚毅筋骨,北方的男人站起来顶天立地更多的是硬汉,那些在血河里沉浮在沙场上拼杀的男儿出人头地就成了杀人如麻的一代枭雄:秦始皇、李闯王、成吉思汗、努尔哈赤——发生在北方冰天雪地里的故事哪一个不令人荡气回肠:苏武在西伯利亚风雪中牧羊一十九年坚不服降,蔡文姬为乱军所掳,弹拨《胡笳十八拍》最终得以归汉重操大业;穆桂英亲率杨门女将抵抗外寇,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啸聚江湖揭竿而起;还有那个叫玄藏的大唐高僧历尽千难万险西天取经——
北方贫瘐缺水,不会长美人香草,但它有干不死的山丹丹、芨芨草和藏红花,还有秦腔豫剧河北梆子陕西梆子,一唱起来像叫驴一样像喊魂一样撕心裂肺,那是黎民百姓从胸膛深处怒吼出来的,这样的生命强音这样的浩然正气正是强者之气霸者之气,它和南方的粉黛之色靡靡之音是如此不同。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北方的将士一生就驰骋在中原大地逐鹿于燕赵山川,一部中华民族史就是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农耕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历史。北方天地的壮阔和生命的壮美注定了北方男儿个性的张扬与心胸的宏大,北方的将相帝王当然会蔑视南方的才子佳人,不屑见那些弱不禁风人比黄花瘦的唐伯虎祝枝山郑板桥秦少游。在冷兵器时代,北方城市也如北方的人,西安、北京、洛阳、开封,作为古都从来都坐北朝南四平八稳,南方城市像小妾一样处于附属地位,南京、杭州、昆明、重庆等城市历史上也曾作过都城,但那是偏安小国,好比乱世私生子躲在厢房里偷一时之欢。
我在北方生活过,大步流星走在朱雀大街或长安大道上,总会让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诚然,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吃大米竹笋听秧歌民谣长大的南方人,像宋词元曲一样瘦弱。在北方的浴池里,我见到吃牛肉大馍长大的北方男子身高八尺毛发浓密嗓门宏亮如海马作浪似猛龙过江。很可怜,我这个兰花指娘娘腔性冷淡的南方小白脸像虾米一样龟缩在一角,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一如林妹妹,一身奶油香味一身书卷酸气。百无一用是书生,那种来自地理上生理上的自卑感让我无地自容。晚餐桌上,北方男人的好胃口又一次让我目瞪口呆,手抓肉扯羊腿地饕餮之后,一个个还端起比脑袋还大的家伙再吞两碗羊肉泡馍。在新疆,一种土灶上炕出来的馕是农民的主要食物,大如筛箩的馕放一月不馊、饱一餐两三天不饥,可那种硬如石块的馕只有西北男人强健的体魄强健的胃口才能消化它,他们咬肌鼓凸胃口奇好,一阵风卷残云地啃完,然后拍拍手走向风雪迷漫的大漠,去对抗风沙一样粗砺的生存。而南方的男子吃什么呢?米饭、豆浆、牛奶——我身边那些离开空调、私家车、银行卡就没法活的上海小男人更是吃巧克力甜点、品法国干红,然后用纸巾拭净嘴角,挽着衣香鬓影的漂亮美眉去看《花样年华》。
南北地理不同肯定要造成生理差异,进一步会在文化心理人格上留下影响,例如北方多琵琶、唢呐,南方多二胡、洞箫;刘德海在北方弹的是“阳关三叠”、“十面埋伏”;华颜均在南方演奏的是“梅花三弄”、“二泉映月”。多少朝代兴亡,多少季节更叠,东南风和西北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当北方的李娜在高山之巅上像发情的母狼一样高歌“青藏高原”时,南方的杨钰莹只能在烟柳浮华之地小鸟依人般轻唱“风含情水含笑”;当北方的陈忠实高建群在写作《白鹿原》、《最后一个匈奴》时,南方的叶兆言苏童正在构思《夜泊秦淮》、《妻妾成群》。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中,北方将士骑马饮酒佩剑打战歃血为盟刎颈之交桃园三结义;而在杏花春雨小桥流水里,南方才子则划船吃茶提笔赋诗秀才人情纸半张文人相轻老死不往来。北方和南方是两个不同的地理时空,北方在西北风中脚踩坚实的大地,而南方则在东南风中轻飘飘地浮起来。
(四)
我每天晚上都要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宋英杰一脸质朴地给我们报告天气:东北、华北北部、西北地区,自西向东有一场大雪;江南大部地区、华南、东南沿海、西南山区有小到中雨——
总是这样无法更改的气候:南方落雨,北方落雪。雨和雪的不同形成了风尚习性、人文饮食、草木植被等等不同,南北的差异由此引发。地球上各种差异都这样引发的吧,如男人与女人(生理引起的)、城市与乡村(经济文化引起的)、东方与西方(政治体制引起的)。我在这里撰写的南方与北方的差异是各种差异中最具代表性,这便是根本性差异——地理环境上的差异。南方落雨北方落雪,雨和雪是地理不同的结果,它只是表象,最根本的是雨雪后面山川大地的差异。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国地图: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雄踞在中国北方,高原上群山起伏绵延。由高原往南,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像一块块翡翠铺展锦绣,平原上湖泊珍珠般星罗棋布,河流蜿蜒彩带般飘浮在天际。西高东低使中国地形呈阶梯状,踩着这大地阶梯从东南沿海到帕米尔高原,从温带到寒带,东西倾斜造成南北温差,当西伯利亚冷空气大扫帚一样横扫中国大陆时,我们便看到这样的景象:北国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寒流统治整个大陆,南方落红殆尽落叶萧萧,这便是时令上的冬天。但南方沿海的湿润季风从没有退缩,立春以后,它以持久的亘心一点一滴地向北方反攻,整个春天,北方冷空气与南太平洋上的暖湿气流像拉锯一样交汇在南方上空,大量丰沛雨水从彩虹旁从星月边潇潇而下,从“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梅雨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暴雨,南方就一步步由温暖的春天进入酷热的盛夏。但紧接着,北方寒流就开始频繁活动,一阵阵清凉秋风是它们打入南方的“先遣部队”,紧跟在后面南下的,是一股又一股无情冷漠的“百万大兵”,铁骑突破刀枪鸣,不久的将来它们又将占领南方,冷暖交汇将再一次带来大量雨水。
我无法解释这无始无终南北气象意义上的你争我夺的大撕杀,我更无法解释同样也是无始无终千年不变的四季大轮回,我只能这样想:这是宇宙在调节,这是大地在呼吸。
(五)
南方落雨,北方落雪。
正像北方的雪会一直落下去一样,南方的雨也不会有停止的时候。北方的雪落在北京、乌鲁木齐、兰州、石家庄;南方的雨落在南京、昆明、杭州、香港。北方的风雪中,大豆高粱小麦棉花早已收获;南方的烟雨里,水稻茶叶甘蔗桑麻正在成熟。北方西风中的白杨像壮汉冲冠的怒发,南方春风里的杨柳像美女一头飘洒的青丝;北方的雪融进黄河里,黄河岸边行走着骆驼与牦牛,南方的雨流进长江里,长江岸边腾飞起孔雀与凤凰。北方的黄河像男人,是龙的子孙;南方的长江像女儿,是凤的传人;黄河长江最终在茫茫大海上热烈拥抱,那一片无垠的蔚蓝色是北方和南方所共同向往的——因为,南方北方都在大洋西岸;因为,北方南方就在地球东方。
(六)
南方在落雨,雨雨雨雨雨——
北方在落雪,雪雪雪雪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