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班“老人”眼里,再看中科大 ------------ 摘自“科大78级少年班2005聚会侧记” 一、 为什么要办少年班? 要我说,是因为确实有那么些聪明异常的孩子,聪明异常不像常人想得那样全然是个好事,太聪明了实际上是一个问题,因为它几乎必然导致不平衡、不适应甚至冲突。少年班的存在,实际上是要解决这一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精英教育。所以少年班不能办多,全国一个就够了。问题在于筛选:即如何发现真正聪明而不仅仅是能考高分的孩子。少年班存在的价值,如果有的话,就是通过悉心的收集、照料和引导,把孩子过分聪明这一问题解决好。我说聪明和天才是两码事,少年班不能把自己的使命定义为培养天才,因为天才是不可培养的,如果能够培养的,那不叫天才,只是人才,人工培养的天才应该叫做智力上的人造美女,假的,没有意义。做为少年班,你不能自诩天才荟萃,只能说孩子们聪明异常。这些孩子里可能有,也可能根本没有天才,那么,少年班在这件事上能做什么呢?它无法培养天才,却有可能有利于天才存活。它能够做的是营造这样一个氛围,万一有天才出现,这一氛围能够降低天才的夭折率,使某些天才竟然存活。我说我对我能够加入这么一个班级非常自豪,因为在别的地儿你根本不可能一下子遇到这么多聪明绝顶的孩子。我说我现在根本不在意你们现在有什么头衔、获得了什么成就(实际上我连记都没记住),我对大伙儿的评价还是基于当年接触时所体验到的那种让人无法忘怀的内在禀赋。(这一点古人很清楚。什么叫“爱物惜才”?什么叫“怜香惜玉”?那就是着眼于人本身的价值,着眼于人之所是)。是的,关键在于你是什么,而非你有什么。我说宁铂现在什么头衔也没有,但我就是佩服他:他确实聪明,我就比不了他。云游的宁铂就不是宁铂了?也许更是!我说,一个时代顶尖的智力,有责任为整个文化做出根本性的贡献,而不应该全数集中于科技一个领域(技术只是文化的表层结构,事实上,历史上顶尖的智力一般集中在宗教领域,好比玄奘、慧能、奥古斯丁、阿奎那、迈蒙尼德、安萨里...)。才智是一种整体的东西,所以高度的才智必然是光彩四溢的,甚至会表现在打牌和下棋上。所以我们少年班的人分散在那么广泛的领域,表现出如此多姿多彩的兴趣和才干,这件事本身就是我们的骄傲:超常的散度正是才华横溢的表现。 二、 少年之烦恼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稼轩这番感慨,自打我们少年时,就了然于胸。但是,当时的我们能够理解多少?恐怕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多。经历就像老茧,不磨是出不来的。人生的感悟往往来自在时间之中的亲身体会,所谓切肤之痛,所谓不可承受之轻,在这里,推理和想象不起任何作用。 我们真的早熟吗?不见得。是的,我们的智力,尤其是其中逻辑的部分,是有一些超前成长,但人是一个整体,所谓人的成熟是指整体的成熟,心智、悟性在其中只占一小部分,而且不是决定性的。其余的大部分,都要在充分的人生经验和阅历之中,在与人世间的大善大恶狭路相逢之后,逐渐体会出来。 我们聪明吗?是的,聪明。也许是因为经过了十分特殊的挑选,78少的孩子们个个可说是聪明。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聪明是什么呢?是智力上的清晰、快速、准确,所谓“耳聪目明”是也。但聪明的本义包含明悟、深刻、洞察与创造性吗?不见得。聪明的确是心智禀赋良好的初态,但它是一种速度,而非高度。聪明只是表层,容易看见,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区别所在。聪明的下面往往隐藏着更多的珍宝,不容易看见,但却是真正的价值所在。心智的最终成熟,如果达到某种高度,叫智慧。 如果我们在象牙塔里,如果我们只考虑学问,不进入纷繁的社会,不直面惨淡的人生,那么,我们不会成熟,也不需要成熟。这时,我们也许会满足于某种幼儿园式的幸福。但是,一旦象牙塔倒塌,或由于太过狭小而容不下我们全部,这时,许多人就会发现,我们面临真正严峻的挑战:来自生活的挑战,这挑战的第一步,简单地说,就是生存。 神童,智力的精英,本来是在对科学暂短而狂热的崇拜中,为知识的象牙塔而收集和培养的,但转瞬之间,这个社会的偶像又变成了金钱,人们对这新的偶像顶礼膜拜,亦步亦趋,无所不用其极,科学再一次沦为手段。象牙之塔倒塌了,我们中的大部分被抛向社会。在那里,我们的专业积累几乎一无所用,我们的智力优势反而成为缺陷,当年的声誉变成了过高的期待,在这新赛场上,我们非但没有领先,反而落后了。这里的价值和规则,和我们以前理解的,非但不同,往往还截然相反。 我们被迫成熟----这正我们中许多人的痛苦所在。“却道天凉好个秋”----一种不言而喻的痛苦,往往也是无可言喻的。今天,我们能走到这里的,大抵,已经穿越了这种痛苦。但,这痛苦为我们,却是剂良药,使我们找回了曾无意中失落的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平实。痛苦迫使我们抛弃虚幻的梦想,忘掉张狂的自欺,中止对生命肆意的规划。结果,是脚踏实地,重新发现价值,回归生命本身。痛苦促使我们成熟,痛苦促使我们中的许多人开始关注生命中更加原初、本真、有价值的东西。 三、 读书与做人 他又提到科大的自由传统,这种传统对培养人的创造性是有利的。但是,主任说,科大的学生确实不会做官。我说,干嘛都去做官?这倒不必,其实太聪明敏感的孩子去做官会很痛苦的。然而,我们也得反省:在一个高度集权的阶层社会中,把一种彻底自由、无差序的环境营造成孩子们学校生活的真实,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化了?孩子的成长,不仅是个人智力、知识的成长,也是人际交往、协同合作、人格角色的成长。从根本上说,学校是一个游戏的场所,游戏的优点是可以犯错误,犯了错误没有太多的成本或代价。把人际交往的环境过度理想化,虽然会使学生生活更加浪漫自在,但是,这也使他们失去了许多在人际协同方面学习和犯错误的机会。无意间,理想化的人际环境把人际交往的错误推迟了,等到进入了社会,一切都不是儿戏了,再犯这类错误,我们将承受其后果,有时,还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四、 怎样看待成功? 我们成功吗?以世俗的标准衡量,不论说官大还是钱多还是有名,两个IEEEFellow,微软全球副总裁,清华紫光副总裁,一大排的教授、博导、研究员,还有银行行长、老总、经理、主管、专家、顶尖技术高手…甚至还出了一位高僧----我们不可谓不成功。但如果以我们自身的期许,以我们的天赋,我们达到自己心目中的光荣与梦想了么? 是的,尽管沧海桑田,世态炎凉,竞争无情,我们成功地生存下来了。成功,达到目的,我们达到目的了吗?目的?----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年过不惑的神童,到底为什么而活着?当高峰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时,大伙儿突然沉默了。 五、 教书育人 鹿明坐在我们这桌,继续关于少年班的话题,周曙东给鹿书记提出一些很有意思的见解,他说科大培养的孩子只会用考虑物理世界的方式去思维,认定一件事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没有任何中间态,这一思维方式如果用到了人的世界就会出问题,因为人的思想和意识远比粒子复杂。我惊讶于他的敏锐,也加入了讨论。话题转到了教育,一下子,我们忘掉了这里是应酬的场合,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宿舍七嘴八舌晕天黑地的辩论。我说我对现代教育从根本上表示怀疑,这一制度实际上是在圣西门、孔德的时代在法国成形的,其样板就是巴黎高等技术学院。这一制度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一切可能挖掘和培养学生的智力才干。我说这是一种疯狂,非常危险,其根源是启蒙主义对理性的崇拜。对教育的这种态度是世界上已知的文化中是绝无仅有的。我说教育的基本功能是社会成员的新陈代谢(继替),在这一过程中,智能和知识不是唯一的要素,甚至不是最高的要素。我们古人的教育目标就不是智者,而是君子。“教”的古义不是传授知识,而是“祀”,即在共同敬畏的基础上传播一套共有的价值观,是人格的培养。我问周曙东什么叫君子什么叫小人?周曙东知道我后面有话,点点头,意思是让我讲,我说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是这样界定的:“德大于才者谓君子,才大于德着谓小人”,他的着眼点是德才的平衡,非常有道理。我说,如果按照古人的定义,现代教育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它不屑于、也没有能力增进被古人称为“德”的资源,相反,还在对传统的反对和蔑视中事实上减少了这一资源,与此同时,它竭尽全力提高被教育者的“才”。这意味着什么?按照古人的观点,这一制度客观上就会变成一条专门生产“小人”的生产线!因为它破坏的,刚好是司马光最为看重的德与才的平衡。(这是多么可怕的危险,近代以来,整个世界正在为此付出代价,这代价是如此高昂,两次世界大战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六、 物质与精神 然后参观校史馆,欣赏了老照片、批文、题词,甚至还有一根刻着“要斗私批修”的扁担。很容易看出来:物质和精神两种力量有一个明显的相位差,科大最昌盛的时候,并不是它最有钱的时候,而是它精气神儿最旺的时候。精气神儿最旺的时候,正好也是它对自己的使命和目标最有信心、最虔诚的时候。这并不奇怪:人类任何伟大的事业的背后,都有一种强大的精神活力,这是它力量的真正源泉。一旦脱离了这源泉,衰退在所难免。学校的复兴就是要找回这源泉。但是,在这拜金主义日盛的年代,我们的母校怎样找回“思之虔诚”?带着这样的思索,我们走进“美食广场”,模仿当年,排好队,吃了一餐怀旧饭。 |